惬意晋作家具
近日读新书《文博断想全集》,见《着眼山西》中曰:“中国家具的制作主要是苏州、山西两大作派”,很有一番感慨。之前笔者所见关于家具流派的见解,多言苏作、京作、广作三大派,也有把晋作列入其中,称四大派的。把京作、广作搁置一边,直截了当称“苏州、山西两大作派”,见解独到,勇气可嘉,更是直抒了作者对苏作、晋作艺术的喜好。
任何艺术品,艺术性总在首位。山西家具多柴木,用料虽不及紫檀、黄花梨名贵,但丝毫无损其艺术品位。柴木的丰富资源,鼓励着工匠艺人们不拘一格地大胆创新,演绎出晋作多姿多态的艺术造型。王世襄的入室弟子田家青说,“收藏家具不应只看木质,尽管木质是个重要方面,还要看造型、年代、结构、做工及凝聚的文化内涵。”这也许是鹏举把古家具归纳为苏作、晋作两大派的缘由。
晋作之魅
晋作极具魅力。我早些年觅得的清洼面榆木万历柜,朋友居然愿以陆俨少的字来换。而朋友髹黑漆晋式方桌,购后一直置于店里。我每到那里,总会身不由己地在桌边抚摩。一日,此桌被取走,忽不见,我竟顿觉惆怅。喜好古典家具的朋友圈里,常有动人故事发生。今细究之,这些真实故事居然多与山西家具有关。画家朋友看中一件清榆木平头案,但此件已被殷慧芬的小姐妹订购,他得知后,连着打电话来要求转让,有点非要不可的口气。他说:“我为她画幅画怎样?你们再跟她商量一下,那案几放在我画室里尺寸正好。”我一愣,2003年秋天,他在刘海粟美术馆办过一次画展。就在这次画展上我知道了他的画价不菲。一幅四尺画市值已不在那平头案之下。看来他着实喜欢那案几。好像做媒似的,我们与买主一次次周旋商量,电话中我们说他画的文人气息、市场价格。那小姐妹总算同意了,咯咯咯地笑着:“那么我白赚一幅画了?看在阿姐和姐夫面子上,告诉伊"好咯",画好了叫他打电话给你。”后来他画的是他所擅长的石榴,四尺斗方,很美。他以画作酬费尽心思,正是为这晋作。我嘉定的朋友二马第一次同去,琳琅满目的旧家具使他眼睛发亮,一口气他订下了近五万元的货,有书案,有四出头官帽椅,多为晋作,最注目的他拿下了一对晋式大柜。酱色的皮壳透着圆润的包浆,柜门的铜件泛着青绿,柜子下端镂有十三只灵动的幼狮,手笔洒脱。这对清中期的大柜原是晋地商宦家的旧器,我也曾对它动过心,只因居家空间不够高敞,只有心动而没有行动。二马在马陆有一套农民别墅,购此柜时,他毫不迟疑。送货那天,他让我到现场参谋如何安置。谁知我对他的整个装修大发议论,指手画脚地要他敲掉重来,否则与那晋式大柜不配。他愣愣地对着我发呆。
一个月后,二马再次邀我去他家。一踏进大门,旧貌换新颜。他的夫人很客气:“请坐请坐,现在好了,人家讲我们家里像刘文彩一样。”原先不甚融和的装潢被二马果然敲掉,两件晋式大柜并排置于厅堂醒目处,豪气不凡。我听二马说过,他本对家里的装潢就不满意,只因是他小舅子的“作品”,夫人不赞成敲掉重来。我问他:“这次怎么被你敲成功了?”他说,趁夫人去上班,雇人敲的。一天,夫人调休在家,工人们照例来敲。二马没让工人进门,说是今天不敲了,但工资照发。我问:“你夫人后来倒没意见?”他说:“生米烧成了熟饭,再讲她回来一看,比原来确实好,她再响啥?”二马大兴土木,大动干戈,冒着与妻子可能反目的风险,图的什么?还不是为那豪迈浑朴的山西老家具!山西老家具的魅力无法抵御。
晋作之美
我见过一对圈椅,皮壳红润,想来也有点年份了,店主的报价便宜得让我吃惊,我以为看走了眼,把新货当老货了。小汪却笑道:“你看那椅圈,大得离谱,山东人个子大,也不能把椅子做得比例失调啊!”原来是山东家具。我还曾购过一对产自陕西的南官帽椅。当时看看没什么特别不好,回到家却越看越别扭,好端端的椅面与牙条之间画蛇添足般地镶嵌了一块10厘米见宽的木雕花板,雕工虽还可以,整张椅子的比例却因此不对了,矮脚虎似的让人看了难受。种比例失调,使家具没了美的形态。我把它称作“失态”。山西家具是绝不“失态”的,这就是它的格调明显高于北方其他地区家具的标志之一。山东和山西,陕西和山西,虽一字之差,其家具的品格、韵味却不可同日而语。晋作含蓄简约,做工堪与苏作相比,都有增一分则长,减一分则短的共同魅力。我曾购过一件清核桃木翘头案,崇徽堂小汪在推介时就夸它的做工。“南花梨北核桃,山西人把核桃木作为黄花梨的替代品,你看这案子,一木连做,多精细,黄花梨做工呵!”我本喜核桃木家具,核桃木木质细腻、柔和,有玉质感,打磨、蜡染后发散着硬木般的光泽,远看与黄花梨相似。此案木纹流畅、具浅黄细丝般的年轮,显示着独特的高贵典雅的材质美。做工又确精细,束腰、开光、起阳线、抱肩榫,每一处都经反复推敲,精密巧我购下此案后,现置于客厅,一端放几本近期翻阅的书,另一端是一溜茶缸。书、茶、老家具,主人的喜好一览无余。明清时期,晋商在聚积财富的同时也形成了他们对家具很高的要求,他们从全国聘请最好的工匠,再加上晋地历史上文人辈出,文人参与家具设计,使山西家具在制作考究的同时,文化色彩浓重。较之苏作,晋作更大的特点是它的雄浑苍凉、豪放粗犷。以友人那对四平大柜为例,此柜高217厘米,宽117厘米,厚59.5厘米,连柜周的框柱的宽度都在13-14厘米之间,三面用料全是独板。体量朋硕、沉穆劲挺、框厚板实、大边坚梆,其用料出手之阔绰,在惜木如金的苏作中是无法体验的。殷慧芬曾购过一张榆木酒桌,整个款式、风格很明显地透逸着明代山西家具的韵味。此桌高86厘米,桌面长106厘米,宽59厘米,拙朴、粗犷、简洁,木纹像山西老人的皮肤,充满沧桑感;四腿和横枨呈洼面、起边线,体现了它在制作中的粗中有细;牙条所髹红漆斑斑驳驳,牙条下的罗锅枨雕花;桌面为了不让酒水淌下来,镂有拦水线。制作的年份估计在清早期,距今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。有画家见了此桌也很痴迷,指着那雕花的罗锅枨说:“如果说苏作的雕花是工笔,那么这张酒桌的雕刻就是大写意。”同样是方桌,苏式的八仙桌腿间拐子龙枨子多为短料拼接,而晋式的罗锅枨则一气呵成,更具气势。我后来购的与上述的那张相仿的黑漆方桌一腿三牙,罗锅枨,霸王枨,明式方桌的构件一应俱全,错落有致,又不显繁赘,虽为清代器物,却具明时风韵,尤其是8厘米宽的腿足起洼面,四角起阴线,使这浑厚中平添几分精细。晋作与苏作的另一区别是用料。晋作以榆木居多,苏作以榉木居多,即所谓“南榉北榆”。苏作因榉木纹饰华美,很少髹漆,晋作则因多榆木,制作时喜髹漆。我曾见过一对晋作南官帽椅,椅高104厘米,坐高52厘米,长58厘米,宽45.5厘米,扶手高20厘米,扶手中间的联帮棍上细下粗呈螺旋状,椅脚与靠背、扶手边框一木连做,上半部为圆木,下半部腿足则作外圆内方处理,制作精巧。此椅靠背与券口牙子髹红漆,靠背除镂空透雕外,不但髹红漆,而且用金粉描绘花饰。岁月已将描金洗刷得很淡,但其中仙鹤花卉还依稀可辨。风格高古,又富文人情怀。恰似那里的山山水水
与京作比,山西家具没有宫廷太多的制约,想象力更丰富,制作也更洒脱,就像京作是讲究声律的古诗词,而晋作则为回荡在黄土高原的民同喜晋作,我与一位写字的朋友也有区别。我的搜罗以中小件居多,他更喜大件晋作。每次去崇徽堂,见有让我心动的晋作大件,如3-4米长的大翘头案、2米多高的楠木大柜,小汪都说他已订购。在晋作大件面前,我常为它的安置而瞻前顾后,他却义无反顾。只要美,他拿下再说,体现了他的执著与痴情。我曾问他:“这些大家伙你放哪里?”他回说:“我总有办法。”后来,我在朱家角申窑展厅见到他无偿让罗敬频使用的近3米长的清翘头大案,才恍然知道他那些大件的去处。山西家具雄浑、质朴、内涵丰富,一如他外表高头大马,肚里是倒不尽的墨水;又如他的文字、他的书法,浩浩荡荡、圆融遒劲,却极耐看。有行家认为山西家具与那里的传统建筑有着许多共同之处,而他则更开阔。他说:“晋作工苍苍茫茫,好比山西的表里山水。”此话太形象,就如苏作家具好比苏州园林,山西家具注定是和那里的山山水水血脉相连的。
许多年前我出差晋南,从西安经华山、司马迁祠墓,过风陵渡,见着临沂壶口瀑布、蒲津渡遗址唐开元大铁牛、芮城永乐宫斑斑驳驳的巨幅壁画……每到一处,景色让自己也豪迈起来,那种荡气回肠的激动,至今难以言喻。此时,我独处书斋,手抚晋人的旧作器,看着那如同黄土高原老人脸上皱褶的木纹,眼前就浮现那里的苍山大川、磅礴气势,与苏州的楼台亭阁、杭州的柳浪闻莺全然两个天地。(楼耀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