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统书房坐具正是通过其自身造型的中正,来辅助调整人之身心动作的中与正,以此体现“修身为本”的传统理念。
明清之前的传统学问,都是身心性命之学,若非如此,则不足以修身,更不足以齐家治国平天下。中国人认为人身与自然有密切的关系,“天有三宝日月星,地有三宝水火风,人有三宝精气神”。人身上的十二经络、奇经八脉和脉络上的众多穴位,分别对应着自然界的某些现象,比如时辰和经络运行的对应规律等。只有使经络保持通畅,才能保证气血的正常运行,才能保证精气神的充足和身心健康。如何使得经络通畅?那就要端正身体和心理。
正身、经脉与健康
在中国人看来,人的身体应该是端正和放松的状态,若有歪斜扭曲,则气机不圆满,是有缺陷的。中国的正式家具尤其是书房家具,可辅助修正身体,使形端神正,做到正身。身形正才有身势的正,若身形不正,则身势倚侧,易于使局部肌肉劳损。古代有各种办法,如以读书、导引、武艺等活动帮助端正身体,修养身心。六艺的教育中就有许多属于正身的内容,除了在学习过程和运动锻炼中保持端正以畅通经脉之外,日常生活中保持端正更为重要。
中国传统的衣冠服饰,男子在头顶抓起发髻,女子佩带的头饰,随身佩戴的各式玉佩等,都有端正身体的理念贯穿其中。唐宋及明清时期打造的金银发饰如步摇等头部装饰物,主要作用也是让头部保持端正。步摇其实就是“不摇”之意,即不使其摇摆。一旦头部摇摆幅度过大,速度过快,步摇随即变化,或者搭在头发上,或者相互缠绕折叠,就会变得混乱难看。所以佩戴这样头饰的人就要自觉控制头部的摆动幅度,而且整体动作要轻缓,才能显出风度和威仪。身上佩戴的玉佩也是同样的道理,目的是让人慢下来、静下来,而不只是为了听玉石碰撞的声音。行动缓慢柔和时碰撞出的是轻微清脆的声音,动作太大时玉佩就会阻碍人的行动,以此达到控制人身动作的目的。
从太极拳中也可以得到类似的启发。练习太极拳之所以能够使身体健康,是因为太极拳的几大原则中有中正、缓慢的要求,打拳中应做到的松、稳、缓、匀都是以中正为根基。周身中正是习练太极拳始终遵循的一个基本要点。无论动作如何扭转,身形如何弯曲,如何出拳蹬脚,始终要求做到周身中正安舒。平时的待人接物,也有一个基本要求叫做“站有站相,坐有坐相”,不只是为了形象好,而是保持身体的自然端正,才有做人的基本学养,同时适应周身气血的运行。
日常生活中除了行走,还有站、坐、卧等静态姿势,古语说“坐如钟,站如松,卧如弓,行如风”,行住坐卧各有规矩,不能过于随意。睡觉之外,坐时最多。为了保证坐时身形的端正,古人总结出一些方法,唐代之前的跪坐与盘坐是传统的坐姿,前者只要将臀部坐在足跟上就能自然地端正,后者则需要在臀下垫上稍高的垫子才能端正。唐五代之后,高坐具逐渐兴起,人们的生活习惯由跪坐改为垂足坐,身形就容易变得随意而扭曲,这时高坐具的设计就很重要了。中国古典书房家具如靠背椅、官帽椅等,无不是用家具的造型来矫正人的坐姿。过去有不少老先生身板笔直,一派儒雅,被称作“牌位先生”。现代人的很多毛病就是姿势不端正导致的,平时歪七扭八,求一时之快,久而久之阻塞气血、落下毛病仍不自知。
虽然有人认为官帽椅坐着不舒服,但就是这种硬板正当的椅子,被中国人使用了近千年,器物能流传数百年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。当代生活中很少有人坐官帽椅,一方面是不理解古代椅子的内涵,更是由于人们的生活习惯已被改变。“平常心是道,功在日常中”其实才是修身之道的捷径。
缓动以持中正
儒家讲究的中正不仅是思想行为的中正,更是身体的中正。“站得直,坐得正”是说立身行事,同时也是指坐立之姿。《中庸》:“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。”
端正即威仪,有威仪自然就有尊严。《乐记•第十九》:“致礼以治躬则庄敬,庄敬则严威。”平时待人接物端端正正、彬彬有礼,会被认为有修养,自然能得到大家的尊敬,这种尊敬是靠自身的威仪样貌获得的。很多伪君子也扮作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欺骗人,也是因为他用身形的端正做出了威仪,先让人在形式上信服,但心地不正,虽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,最终还是会被揭穿。 端正不只是对坐姿和站姿的要求,在运动中同样需要保持端正,最重要的原则是动作缓慢,慢才有自信,慢才有威严,慢才有气度,慢才显得尊贵,如慌乱即为失态,失去威仪,也失去尊严。随缓慢而来的是安静,能自然地静下来,在运动中体验出的静才是真的静。快而躁是年轻人的天性,以慢调和才可达到阴阳平衡。年轻人血气未定时的“躁”,需以慢作为提醒,是一种自然的保护。身体的中与正,是要经过长时间的调整才能达到的。
修身之坐
唐代之前极少见高的凳子,基本都是以跪坐的形式席地而坐,或者跪坐在宽大的床上。唐代前后中原本土所说的床,就像一个宽大的高台,如敦煌壁画《维摩讲经图》、北齐杨子华所画《校书图》、唐代阎立本所画《历代帝王图》中的高床,将人的整个身体托离地面。跪坐的时候可以自然地直立身体,整个上半身都是端正的。盘坐时臀下要加坐垫,否则很容易弯腰向前俯身。如果随意而坐,则要在身旁放一个矮矮的靠几,过去也叫做隐几,用来支撑手臂,有长方形的,也有围着身体后面绕半圈类似圈椅扶手的样式。这种靠几能在很多古画上看到,有出土实物,故宫也有收藏。
靠背式高椅的普遍应用是在宋代,与此同时也出现了理学。理学的提出与高椅的设计制作,同属于“修身为本”理念下产生的不同文化形式。宋代的理学家将器物看作是礼乐的载体,每一件器物都通过造型和应用、陈设来表达和辅助主人自身的修养。椅子造型的正与不正,工艺是否精到,陈设的方式和位置是否准确,都在表明椅子的制作者和使用者是否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。诸般和谐就能够对身心有益,即以修身为本;如果不和谐则非以修身为本,是很严重的错误。器物成为对个人修身成果的验证,正如《二程遗书伊川语》:“……固是,天下无一物无礼乐。且置两只椅子,才不正便是无序,无序便乖,乖便不和。”利用器物对身心进行矫正,使之合于自然之道,是自古就有的传统,只不过到唐宋时期已经逐渐被人淡忘,于是理学家程颐和程颢特别强调这种内涵,使之在生活日用中得到强化。中国的家具,很少有类似西方沙发一类的软家具,这也不是偶然的。
将床座加上靠背,对坐的人来说已经不再是唐朝或者之前那种自觉的直身而坐,更像是一种内心涣散之后的被动收拢。唐代之前人们多能自觉地以法度约束自己,格物致知、诚意正心是一种自觉行为。到宋代,物质世界的丰富和法度的遗失使人已经不够自觉,所以强调以外物进行约束,器物的造型也就相应体现出这种内心思想的微妙变化。北宋器物造型风格的浑厚丰韵,南宋的瘦硬通神,其精神的体现与其诗词文章、书法绘画是同样的风骨,可以从两宋时期各种不同的器物造型体察到这种共性。这种精神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,在书房家具的造型上尤其明显,因为书房家具与文人士子的距离最近。